日本民藝鄉「小鹿田燒之里」
我曾在日本友人的家中,看到一個美麗的碟子,上面刻著不斷重複的迴旋型刀削文,每一刀都是勁,充滿生命力,我完全為之著迷。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小鹿田燒的「飛鉋」技法。去年底,我終於有機會向九州東北部大分縣進發,就是為了尋找日本的民藝寶庫「小鹿田燒之里」。
古樸而充滿生命力的「用之美」
來到九州的小鹿田燒之里,一下車,聽到的不只是淙淙流水聲,還有「噹、噹」的撞擊聲響,此起彼落地在山谷中迴盪。這些硬物撞向地面的聲音非但不刺耳,與飛鳥蟲鳴和風聲合奏的交響樂,完全沒有違和感。我在橋墩上仔細一看,原來就是由「唐臼」操作時的發出的聲音。
如果說小鹿田燒之里的生活方式仍停留在靠天吃飯的時代,實不為過。村民都是陶工,做陶的每個工序都不用現代化機械,而是用天然和人手方法去做每一個步驟。「唐臼」是一個如米舂的裝置,利用流水力學,把陶土摏碎。這還不只,我們在窯場外悄悄窺看陶工們的作陶,在工作室的職人用腳踢着轆轤塑陶,而不是用電動拉坏機;在戶外則有女工和陽光玩遊戲,不是在練土,就是在曬泥、曬陶器,或整理準備投入登窯的柴薪,每一個工序,都是用一雙手、一雙腳,還有太陽和流水去完成。難怪小鹿田燒就是有一種古樸卻充滿生命力之美,於1995年被指定為國家的「重要無形文化財」。只要你用手觸摸陶器上的「飛鉋」文樣,一個個密集而重複的小線條,每一筆都蒼勁有力,毫不造作。的確,極目望向每一個窯場燒好或待燒的東西,就如日本思想家和美學者柳宗悅所說:「(這裡)沒有一個醜的東西。任何窯或多或少都會混雜醜的東西,只有在這裡沒有看到混濁的東西,也許是沒有污穢和毀壞傳統的緣故。」
備受柳宗悅推崇的日用陶瓷
小鹿田燒可說是「禾桿冚珍珠」和「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的實例。從前的地圖上,並沒有「小鹿田燒之里」這個地名,就算是在日田市內的路標也沒有,卻有標誌前去「皿山」的路牌。及至2008年,日本政府才把皿山約14公頃的範圍以「小鹿田燒之里」命名,被選入為日本「重要文化景觀」之一。
而發掘小鹿田燒的,正是日本民藝運動的推手柳宗悅,還有他的摰友英國陶藝家Bernard Leach。小鹿田燒的出現,是在江戶時代中期(1705年),當時是為了生產生活雜器以滿足領地內的需要,於是由日田郡大鶴村的黑木十兵衛,去隔籬村福岡縣的小石原邀請陶工柳瀨三右衛門來教授製陶方法。雖然小鹿田燒是源於「小石原燒」,也曾被視為「小石原燒」,但小石原燒經過歲月的洗禮,經歷了現代化,已不再恪守傳統的技法。相反,小鹿田燒因保持了它的純粹和原始,比小石原青出於藍,得到柳宗悅的青睞。
到底恪守傳統有多難?小鹿田地區有黃褐色的黏土,但作為陶土,它與其他陶器產地如愛知縣的瀨戶燒或是同在九州的有田燒相比就較難處理,不算是最上成的土質。但小鹿田的職人仍堅持用自己的陶土,在掘出後需經過10天天然乾燥,再用木槌粉碎,然後用「唐臼」搗碎20至30天。將這樣製成的土粒加水,多次濾去泥漿,然後排水、自然風乾或用窯火烘乾約2個月後才叫完成練泥。陶器會放在柴薪作燃料的登窯內燒製,這相當考驗職人溫度控制的功夫,柴燒很容易令陶器出現火泡和變形,而且小鹿田的土鐵含量高,容易變黑。於是,職人們就透過飛鉋、刷毛目、指描和櫛描等方法以及釉藥的協同效應,並在陶器上刻上幾何圖案,展現出柳宗悅稱之為的「用的美」——粗中有細、簡樸而美麗的陶器。那不是放進飾櫃或博物館內的精緻陶瓷器,而是令你的餐桌更添魅力的食器。
柳宗悦在1931年訪問了日田地區,並寫下《日田的皿山》和《手仕事の日本》(日本手工藝),大力推崇小鹿田燒;再加上Bernard Leach於1954年和1964年到訪小鹿田進行陶藝研究,令小鹿田燒從始廣為人知。
不過小鹿田燒並沒有因為成名而變成量產。整個村莊就只有九戶人家、四個姓氏,分別是開基的柳瀨家族、負責出資招募陶工的黑木家及其分支小袋家,以及提供土地的坂本家。每個家族都擁有自己的「登窯」,而在村落中心更有一個所有家族共同使用的「共同窯」。每個家族都恪守「一子相傳」的傳統,窯場的一切包括技法均由家族中一名子嗣繼承,而每個家族也有共識,就是以世代相傳的方式製陶、陶器上不會有陶藝家的落款,而只會有「小鹿田」的印鑑。何解?因為他們認為,每一個環節都是職人們努力才能製造出美麗的器物,那是共同努力的成果,而不獨是「陶藝家」的功勞。的確,現場所見,有勤奮製陶的男陶工,也有負責釉藥、曬泥和入窯的女陶工。任何一個環節出錯,也會令心血白費。一想到此,就令我對小鹿田燒更愛不釋手。
雖然小鹿田燒產量非常少,但他們並沒有因此而奇貨可居,而是堅持以民藝精神,用非常親民的價錢出售。前往小鹿田燒之里最好開車去;若要依賴公共交通,日田市一天有兩班巴士往返皿山,車程約40分鐘。
( 原文載於2024年4月號信報月刊 )